再畫: 當代唐人藝術中心

跨越边界

 

2021年在北京当代唐人艺术中心举办的“谭平个人展的标题是《绘画是什么1984-2021》。延续这个既本质论又具有挑衅性的问题,也暗示了以“界I限”为主题的2022年香港回顾展,这是谭平追求的艺术,同时也是关于跨越界限的提问。在《绘画是什么1984-2021》展览之际,谭平在接受李天琪的采访时表示:“我画了四十年了,但还未完成。”

 

 《艺术应该是进行时,我每时每刻都以未完成的心态在进行创作。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会时时刻刻地期待着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空间、还有场域,与我相遇,又马上分离,再重新开始。有点像生命的终点与起点,死与生,悲伤与快乐,失望与希望,过去与未来,在聚合与分离的瞬间,实现永恒。这就是艺术,这就是绘画。》

 

而相较于寻找答案,提问才更触及艺术的特征及其可能性。从2023年2月厦门市TCCA红顶當代艺术中心举办的“侯莹X谭平 HOU YING & TAN PING”双人展中就可以看出谭平的这种开放性。中国后现代舞蹈的先驱侯莹和中国抽象绘画开拓者谭平通过合作,探讨行为艺术和造型艺术在同一个空间中呈现的实验性展示。在此展中,谭平展示了用长笔在墙上绘画的行为艺术。用墨自由的画纸与其说是挂在墙上的,不如说是靠在墙上的。由此,画既是空间的一部分,又是空间其本身。随性的笔触创造出的自由的绘画与舞者的舞蹈相融合,使得绘画视觉艺术向人体艺术和表演艺术扩张。在此作品中,谭平的绘画世界特有的跨越界限的自由精神再次闪耀。实际上,谭平的创作并不局限于版画、绘画、设计、表演、装置等特定的方法或载体,早已跨越了界限。这种基于对多学科的兴趣创造的多元化源于事先不规定艺术概念的“非预设性”。为了理解这些理念,有必要先了解他的学习背景和活动领域。

 

从形象到表现

 

谭平1960年出生于河北省承德市,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妇产科医生。1980年进入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1984年的毕业作品受到凯绥·珂勒惠支(Kathe Kollwitz)的影响,制作了铜版画《矿工》系列作品。 从捕捉藏族人民和地方风物,包含乡土情绪的暗色风景画,及研究马蒂斯和马列维奇,他的早期作品展示了不断寻找自我风格的过程。进而,毕业后到母校中央美术学院讲课时制作的《黑海》和《长城》系列作品中呈现出了形而上学的绘画特征。他还从蒙德里安,康定斯基,赵无极等人的作品中学习了抽象的基本原理和方法,并通过传统的版画和绘画方式表现出对抽象绘画的执着。

 

1989年,他获得德国文化艺术交流奖学金(DAAD),考入柏林艺术大学自由绘画系,向德国新表现主义大师卡爾 • 霍斯特 • 霍迪克(Karl Horst Hoedicke)教授学习,这使得谭平的作品经历了一次新变化。他学的是自由绘画,这里拥有着崇尚利用各种媒介进行个人表达的氛围,随着他对新表现主义的兴趣,他的作品也迸发出了新表现主义特有的原始力量。只是新表现主义的时期是短暂的。意识到叙事会限制具象绘画中色彩和形式的问题,他于1993年尝试了名为“时间”的装置作品,并更多关注的是概念而不再是形象。 这幅作品主要是黑白绘画,仅使用了墨色线条,从视觉上让人联想到禅宗画,呈现了沉默比雄辩更能引起共鸣的表现力。在此期间,他不仅通过尝试新表现主义、极简主义和几何抽象来寻求方向,而且还对几何抽象和概念物体作为个人情感的表达方式进行了研究。1994年在柏林艺术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和Meisterschule学位后,谭平于秋季回国并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基于艺术的探索精神投身于中央美术学院设计专业的开设。而对设计造型原理的关注,不仅影响了他在1997年采用模数原理的《20x20》系列作品的制作,也成为与同行艺术家们建立四方工作室的原动力。2002年,中央美术学院设立设计学院,谭平出任院长。他发现,就像把一块块砖头堆起来完成的建筑一样,版画的传统创作也是过程创造结果,这不仅与建筑相似,而且也与设计的原理相符。

 

2000年代初期,值得关注的是谭平的作品虽然回归到了木版画,但不为再现对象,而是把重点放在了构成上,表现出线的自由性。这种特征在同一时期的绘画中同样可以被发现。用木炭自由地画线或画圆的作品让人联想到书法。特别是色彩抽象和线条相结合的作品倾向于东西方文化的融合。在此之后,他的绘画与重视过程的版画不同,形成了比形态更明亮、更豁达的色彩重叠和写意笔触线条相协调的行为之场。从此,画面是主观情感与瞬间的即兴创作的交汇处,摆脱了对和谐、秩序和完整感的痴迷。 所以他称这些作品为未完成的作品。不完整不应该被理解为尚未绘制的,它是一个可以接受多种解释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领域。

 

从风格上看,他的作品让人想起抽象表现主义或非定形抽象,但根据谭平独特的造型语言,他的作品不以特定的叙事为目标,自然不会陷入强调艺术自主性而抛弃内容的形式主义。例如,2004年父亲的肝癌诊断和2007年的手术等痛苦的经历对他的作品也产生了影响。当时医生切开从父亲身上摘除的肿瘤给他看,他亲眼目睹了像黑鲨鱼卵一样的癌细胞,这段经历在他的作品中也有所交代。像细胞状的圆圈散布在画面各处的作品,反映了作者对死亡和治愈这两个相互冲突的世界的思考。2008年制作的红色的作品《分裂2(Fission No.2)》让人联想到塌陷的红细胞或血小板凝结的状态。这可以说是在生与死的境界中感受到的内心的痛苦而通过分裂的形态表现出来的。

 

直觉即表现

 

艺术作品表现艺术家的内心及社会经验。艺术家的个人情感、想法、信念、创意通过形态和色彩可以被直观地表现出来。直觉是指直接、立即的理解或识别,或无需进一步思考或推理即可立即理解的智力能力。直观即是谭平绘画的原动力之一,与其再现事物的外表或追求叙述性的形象,不如将直观作为在画面中使得线、色、形态更自主生动的空间。例如,《抓不住》、《剪不断》、《抑郁》、《浮游》、《心智》、《地图上的游戏》等作品中突出偶发性和随性的画面都是心灵通过身体表现出来的结果。

 

他的作品承载着他的情感。画面充满趣味色彩的同时,让你在形态、颜色、线条重迭、交叉的空间里进行思索的原因也在于此。相反,考虑到这些作品是在疫情期间创作的,将色彩连接起来的线也可以被看作是想要连接但为了“保持社会距离”而被切断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意志表现。

 

然而他没有通过作品说服观众,而是打开了作品本身产生意义的可能性。 为此,在表现色彩的对比、色彩方面的分割、有节奏的线条的动作时,不进行意图和计算、结果的预测,而是交给自己的直观。在创作的瞬间,直观发展为表现。当然,“直觉即表现”是意大利唯心主义哲学家贝内代托·克罗齐(Benedetto Croce)的名言。 然而,不管克罗齐的学说如何,对于谭平而言,直觉比其他任何智力能力都要优先,他关心事物的两种观点之间的关系,并试图表现完全不同的整体。直觉使他的作品豁达、变化灵活,虽未完成,但又能让人期待下一阶段的力量。

 

从谭平身上还可以发现另一个特征:“极狠烈的绘画”。对绘画的坚持也是其存在的原因。对此,他对“狠烈的绘画”表示:“这是本能的欲望” 。“从‘画’,‘画我’到‘我画’。 谭平说“画画是我的常态”,我突然想起笛卡尔(René Descartes)的名言“我思故我在”。这句格言正好可以应用到谭平身上:“我画,故我存在(Pingo, ergo sum)”。这既是绘画的日常,又是始终持续着的。


翻译:金红艳